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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懂】整个八月


一发完

邻居家的孩子们来给顾顺送酥饼的时候,顾顺正在翻那本破破烂烂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今年撒哈拉的八月出奇的热,顾顺躲在帐篷里,连着十几天也不敢出门,整日看书打发时间。他最近左眼愈发不好,本来就是个半瞎,现在连书上的油墨印字都得戴着老花凑近了看。

来的还是那几个孩子,较年长的拉希德、阿卜杜勒家的两兄弟,今天好像还来了个新面孔,小个子牵着拉希德的手,顾顺看不清他的脸。

他慢吞吞地合上书,把它垫在装酥饼的盘子下面,然后又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吐出来,黏到桌板上。腾出嘴里的空,慢条斯理地摸了一块酥饼,放进嘴里大口地咀嚼。

他边吃边含糊地说:“拉希德,给我介绍下那个……新来的,那个。”

新来的小孩怯生生地从拉希德背后钻出来,朝他点点头:“爷爷,您好!”拉希德双手一捞,把他抱到顾顺面前。

“默罕默德表叔从答德斯峡谷来探亲,这是他家的孩子,叫侯塞因。”

顾顺凑到侯塞因面前,想仔细瞧瞧他。小孩子好像被顾顺猝不及防凑过来的脸吓了一下,犹疑着往后退了一步。

长得不像血统纯正阿拉伯人,除了肤色深了点,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倒很像他的一位故人。

一位四十年未曾谋面的故人。

顾顺偶尔也会想起他当年还是个军人的时候。轰轰烈烈打了十年的主狙击手,眼睛慢慢不行了,就不干了。

顾顺退役之后国家发了高额的补贴,房子车子都给了,担心他是个半瞎,生活不方便,又专门给他配了个秘书,顾顺都推掉了。

他留了一大笔钱,飞去摩洛哥,去撒哈拉腹地厄尔切比沙丘那里买了顶棚子,一个人住了下来。

那时候的厄尔切比沙丘还没有被开发成旅游景点,整个村落里就三五户人家。他住在拉希德爷爷家隔壁,邻里相互照应着生活了很久。

后来阿卜杜勒一家搬过来了,他第一个去敲门送巴斯蒂亚馅饼。拉希德的爸爸娶了老婆,他帮忙搭新棚子。再后来拉希德的爷爷去世了,他骑着骆驼赶去城区找人来做法事,在尸体发臭之前让爷爷下葬。

整个厄尔切比沙丘的人都认识他,一个眼睛不太好的亚洲老人,脾气差但是心地善良。他的大半辈子都耗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村子,看着自己当年结交的朋友们死去,看着他们的后代成长。孩子们都敬重他,时常过来看望,送几把珍贵的蔬菜;家里做了馅饼也记得给他留一块。

顾顺几乎快忘了自己已经在这天上人间一样的地狱里待了多久了,北非曾经是他跑遍全球之后排出的最讨厌的地区。

当年在甲板上体能训练的时候,他边做俯卧撑边侧着头,兴致勃勃地和他的搭档分享自己花了一整个军演准备会议的时间思索出的排名。

“啥?五大洲作战难度系数排名?”

“昂,我觉得非洲肯定得排第一个,你还记得我俩第一次执行任务那次……”

他的搭档也在做俯卧撑,侧过脸,撇撇嘴说“西亚比较苦吧……”

队长在前面大喊:“顾顺李懂!你们怎么这么多闲话要讲啊!谈恋爱那!专心点!”

剩下的队员们就开始发出窸窸窣窣的偷笑声。他的搭档也想笑,但是不敢笑,没憋住,露出了两颗兔牙。顾顺虽然被骂了,但是心情还是好得飞上天,都快够着空军组的直升机了。

被调去蛟龙突击队服役的那段经历,是他当兵的十几年里最快活的一部分。剩下那些大同小异的枪林弹雨,体能训练,实战训练,日复一日,乏善可陈。

只有在蛟龙的时候,他个性迥异的队友们,他亲密无间的搭档,才使得顾顺无趣的军旅生涯变得生动。厄尔切比的孩子们经常缠着他讲打仗故事,他回顾一生,发现也只有蛟龙突击队的故事能侃侃而谈地讲给他们听。

比方说伊维亚撤侨的故事,顾顺反反复复讲了十来遍,年长的那个阿卜杜勒连蛟龙突击队八个人拗口的中文名字都记住了。今天侯塞因第一次来做客,他又被缠着要讲一个打仗故事。

“我当时是被临时调过来的,我的搭档、你们知道吧,就是那个……”

“李、李同!”大的那个阿卜杜勒接话。

“是李懂,懂。”顾顺笑了一下,纠正那孩子的发音,假装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心里的一阵突然的绞痛没有发生过。

他给孩子们讲已经被讲烂了的突击队的故事,讲他的严肃但是可爱的队长;他天生操劳命的副队长;队里唯一一位有女朋友的石头和他的女朋友佟莉;他的好兄弟庄羽陆琛……还有他的搭档李懂。

顾顺边讲边觉得奇怪,我都快七十了,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儿都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我怎么连他们每个人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他故事讲得差不多了,酥饼也吃完了。拉希德给他倒了杯红茶,然后扯扯侯塞因的袖子,示意他该走了。

侯塞因听得很来劲,不舍得走。一下挣开他哥的桎梏,跑到顾顺面前,抱住他的大腿。

他仰起脸问面前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爷爷:“然后呢?他们现在在哪呢?你的搭档呢?”

顾顺觉得那种强烈的心绞痛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自虐一样放任自己感受着熟悉的疼痛,默不作声地盯着侯塞因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楞了好一会儿。

李懂啊李懂,被我逮着了吧。

“他就在外面啊。”顾顺手一指,棚子外面是八月份太阳炙烤下几乎冒烟的沙漠。

“他在沙漠里等着我呢。”

这句话是顾顺用中文低低地说给自己听的。说完他立刻翻了脸,叽里咕噜地骂着当地的脏话,把孩子们赶出了门。

除了侯塞因,大家早已习惯了这位老人的喜怒无常,自觉地推门离开,拉希德拖着拽着把侯塞因也拉回家了。

那小孩执拗地扒着棚子的门框不肯走,瞪着顾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敌过他哥的高大的身材优势。

气鼓鼓的样子也像他,顾顺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发呆。

我好像有点想他了。

顾顺拾起桌上的书继续翻看,那是他从李懂的私藏里打劫过来的。李懂是个浪漫的人,在宿舍偷摸藏了好几本爱情小说。顾顺快调走的时候心想,怎么也得带走点啥留念,于是以向队长告状为条件臭不要脸地威胁李懂交出一本他的小说。

李懂给了他这本《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也有个大兵,当兵期间女朋友跟人跑了,好不容易追回来还是为了他的钱,故事的结局是大兵被人害死了,女朋友最终也没来送葬。

不知道他当年送这本书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直到太阳落山,他的眼睛没法支撑他读下去,顾顺才把书收起来。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熬过又一个长夜。

晚上的撒哈拉还是热得让人难以忍受,顾顺实在没法睡着,开始一幕一幕地回想关于他的搭档的事情。

从他俩第一次在舰上见面握手开始,第一次把枪架在李懂肩上,第一次递口香糖给他,想哄他开心……

关于李懂的每一件事都跟放电影一样在顾顺的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并不容易,回忆过去就好像刀背在他的心里一道一道划下来,产生不致命但是难耐的钝痛。

大约到凌晨三四点,顾顺的回忆已经快到终点,刀背终于在他的心脏上划出了血痕。

他被调离蛟龙之后半年,李懂顺其自然地当上了主狙。他们再没见过面,之后关于李懂的所有故事是他从别人的嘴里听来的。

听说他在利比亚执行任务的时候伤了肩膀;听说他伤好了又归队了;听说他也带了一个新兵观察员;听说他现在变得沉默又冷酷;听说他为了掩护那个观察员,被恐怖分子一枪击中要害,死了。

最后那个故事是杨锐电话里跟顾顺说的,杨锐还问:“葬礼你要来吗?”

大概过去十秒,顾顺回了句:“来。”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关于李懂牺牲的那些细节,是葬礼上他找到那个观察员亲自问出来的。那孩子红着眼睛说,当时他俩在撒哈拉的一个沙丘上埋伏,他被汗水刺了眼睛,对手有了可乘之机,李懂为了掩护他暴露了位置……

顾顺盯着那个新兵的悔恨的脸,惊讶于自己从心低产生的一丝恶意。为什不是这个人呢?为什么不是这个鲁莽的、该死的人替他去死呢?

他好像被自己突然爆发的恨意吓着了,如果李懂还在的话,指不定怎么骂自己呢,顾顺想。他终于崩溃了,丢掉了所有体面,趴在甲板上,呜咽着哭出声来。

四十年后的顾顺,躺在板床上,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也忍不住大声啜泣。

顾顺已经是个老人了,他一无所有了,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

窗外熹光透进来,撒哈拉的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了。顾顺用枕巾胡乱擦了把眼泪,然后起床开始他的任务。

他颤颤巍巍地翻出他的背囊,往里塞了三大块馅饼和一壶水,又把那本翻得破破烂烂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塞进去,拉好拉链。

太阳升起来了,顾顺背上行囊,走出了他的帐篷,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门口的那片沙漠。

发现他失踪后,厄尔切比的人们去试图沙漠里找过他,没找着。撒哈拉的风沙那么大,一具尸骨不出半天就能被埋进深五六米的沙地里。

“他是去撒哈拉深处找他的搭档了。”侯塞因认真地跟他哥说,“那个……李、李懂。”

顾顺走了三天后,八月份的撒哈拉终于下了第一场暴雨,侯塞因看着窗外的巨大的雨幕心想,应该是找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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